飞天文学网,你永远的心灵家园!
您现在的位置:飞天文学网 >> 文化中国 >> 红楼涅盘 >> 内容

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9)

作者:孙世先 时间:2010/3/24 22:30:17 点击:5037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4)

    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梦菊: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与其说是林黛玉在诗会上的一次竞技,不如说是这位少女的一次次悠悠然的就菊自叙。对应于作者——顽石——宝玉三位一体的灵魂自叙,林黛玉的自我诉说是在一次次诗会上的吟唱中完成的。大观园题咏中诸如“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那样的诗句如同引子一般写出她那绛珠仙草的渊源来历和自然天性,灯谜“更香”一诗诉说她那“焦首煎心”的人生命运,白海棠之咏一气挥就她那“娇羞倦倚”的潇湘姿容,及至这次菊花诗作,其自叙达到高潮性的挥发。“咏菊”一诗中,以“临霜写”“对月吟”“题素怨”“诉秋心”四句一气写出因孤苦无告而情注笔端的无奈心境,其意蕴一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感叹。最后以陶令自比,满腹幽怨被诉诸千古高风。“问菊”一作无疑是潇湘自问,孤标傲世,花开为迟,还有那样的寂寞相思,而且举世无谈。可见,“问菊”问出的乃是一个潇湘馆女主人的临世风貌。这样的心气情致是如此的执着,以致于到了一片忧伤的怅望:衰草寒烟,前景渺茫。   
    这样的自叙且不说贾宝玉那样的灵魂知己,即便枯木般的李纨也为之感动。相形之下,薛宝钗在诗作上已经兴味索然,所谓“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是也。因为她关注的是世俗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竞争,并且经由螃蟹宴的组织筹划,已经在贾氏领导心目中大大得分,从而胜算在握;为此,她不无踌躇地唱道:“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事实上也确如此,在人际关系土壤中播下的人情人缘,总会有收获的时刻。这位少女的筹算是准确无误的。她在大观园世界中并非不好强,不嫉妒,只是这一切做得比较含蓄,并且以心计为上。虽说她在诗作上的才份不及林黛玉,但她很清楚自己在人事上的绝对优势。而且眼见得林黛玉在诗会上一举夺冠,表面上随声附和,心底里却不无酸意。这般酸意在小说叙事中不着一字,但在“讽和螃蟹咏”时却被十分巧妙地揭示出来。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螃蟹咏”是菊花诗会的一个饶有意味的尾声。在诗歌皇冠揭晓之后,贾宝玉将祝贺林妹妹夺魁的全部高兴倾注在手舞足蹈的螃蟹咏里,“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林妹对此心领神会,立即和上一首,道是“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不仅表明至死不渝,而且毫无顾忌地率先品尝。假如仅止夺魁,薛宝钗也许也能按耐,但宝玉黛玉之间如此光景,蘅芜君实在忍无可忍,将满腹酸醋变作一首讽和,劈头盖脸地朝他(她)们泼将过去:“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织冷定须姜。”最后二句应该与她“忆菊”的尾联“谁怜和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联起来看,道是“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因为没有她的自信“慰语重阳”,又怎样断言他人“月浦空余”?   
    蘅芜君一向持重,只是在这要紧场面上不免有些失态,以致于众人一面称赞她的和诗为绝唱,一面感慨:“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顺便提一句,这第三十八回的回目“林潇湘魁夺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的“讽和”一词,应当作“讽贺”读。而整个薛林之战也就在这夺魁和讽贺中霍然落幕。两人之间的再度相对,则不再剑拔弩张,而是破涕一笑,干戈于是化为玉帛。小说中这种人物韵文和故事叙述的天然默契可谓令人叹为观止;歌咏一起,叙事随至,人物吟唱到酣畅淋漓之处,叙事也随着进入高潮,此刻的举手投足之间,奥妙无穷,值得读者再三品味。   
    如日中天的菊花诗会以后,有一个牧神午后般的陶醉和徜徉,这里指的是大观园少女在芦雪庭上的即景争联。这次联句的背景乃是大观园众少女最为欢乐最为热闹的时刻。薛林之战已经平息,宝黛之间已经互相默契心照不宣,正当大家和睦相处之际,又来了一群姐妹,且都是水葱似的人物,能诗善文,致使此刻的回目都变得色彩绚丽,叫着“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什么的。这次联诗是大观园世界一次空前绝后的欢乐颂,不仅诸多姐妹、宝玉、李纨,甚至与诗歌毫无缘分的凤姐都加入了这样的合唱,并且还是首句作者,起得既恰当,又新奇:   
    一夜北风紧,……   
    这个起首真可谓写来意味深长。读者既可以把它看作凤姐对大观园世界即将来临的不祥命运的预感,又可读成凤姐自身心境的自然流露。虽然凤姐在某种意义上仅仅是大观园的一个看护人,而不是此中的女孩子之一,但大观园少女的花落飘零却既不始于小姐的远嫁,也不起于丫环的被逐,而恰恰是从凤姐入病开始的。也即是说,当大观园世界依然阳光普照的时候,凤姐已经下意识地感到一种寒气逼人的紧张。这种紧张在李纨那里淡化为一种厚道人的哀怜:   
    开门雪尚飘;入门怜洁白,……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5)

    然后自香菱以下,是众少女连同宝玉面对一片冬景的嬉戏描绘。冬天是寒冷的,但描述却是轻快的,好比一次雪地里的游戏,白絮飞扬,雪人莞尔;阳光下,笑声连连,清脆悦耳。在黛玉的“斜风仍故故”后面,宝玉联上的是“清梦转聊聊”,连宝钗的“皑皑趁轻步”后面,黛玉连上的是“剪剪舞随腰”。湘云一句“石楼闲睡鹤”,黛玉一句:“锦罽暖亲猫”。黛玉一句“沁梅香可嚼”,宝钗一句“淋竹醉堪调”。……如此等等。和睦友爱,心意相随。直到最后,由黛玉的“无风仍脉脉”和宝琴“不雨亦潇潇”,将大观园世界的景象气韵写到了极致,传神入画,不由得读者不为之动容。至此,方由李纹李绮上来收尾。   
    读完这篇联诗,人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大观园中少女的清 . 纯美丽,而且可以领略到大观园世界的基本特征:含情脉脉,泪雨潇潇。也即是我在前面章节中所论及的爱情和眼泪的交织,泪随情至;爱心不止,泪雨不息。小说这种在叙事中无以直抒的胸臆,在人物韵文中得以一吐为快。而且黛玉的超群,在此又不似菊花诗会那样以夺魁为记,而是以联者上下家的重重铺垫这样一种烘云托月的手法写出。前面联句由凤姐起始,经由李纨、香菱、探春、李绮、李纹、岫烟,然后湘云、宝琴着力一垫,推出黛玉,随即又由宝玉接下,顺势而去。假设让黛玉的联句接在李纨或香菱之后,那么感觉就全然错位了。而小说在叙述上的细腻也就在于,即便写联诗,章法也纹丝不乱。统观整篇联诗,黛玉所联及与之所联者总不外乎湘云、宝琴,或宝玉、宝钗。小说笔墨所至,主次重轻,哪怕在这些细微之处也层次分明。此外,尽管联诗所绘者乃一派冬景,但由于整个叙事基调正处在热烈的盛夏时节(参见前一章有关论述),因此诗歌本身的气氛是温暖的,一如午后的阳光,令人睡意朦胧。大观园诗会由此入睡,等到众人一觉醒来,诗会已经暮色苍茫。   
    正如芦雪庭联诗是以欢快热烈的笔调写寒冷的冬天,七十回中林黛玉主持下的柳絮词,却由众人以萧瑟的秋意填写了那春日景色。相形之下,此刻全然一派日暮愁唱的凄楚。惟有史湘云尚残留些许孩子气,一个劲地嚷嚷:“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其余填词人大都满腹愁肠。一向每捷的探春,只填了半阙:“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便写不下去了。为此宝玉想稍许缓和一些地续完之,结果续到最后发现:“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大有来世相见之悲叹之意。探春宝玉尚且如此,何况黛玉?一首“唐多令”几乎就是大观园世界之末日的生动写照: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吟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正如每次诗会总由黛玉主唱一样,对大观园世界的迟暮也是这位敏感的少女感受得最深切,因此描绘得最准确,全然一副风吹花落的末世图景。这样的末日感即便在薛宝琴那样一位后来的客居者,也不无领受。因此,她笔下的柳絮虽然不及黛玉那么凄切,但也自有一番悲壮格调,有道是:“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日梨花一梦”;又道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一次面对柳絮的填词,几乎成了各人命运的自我认领。挽留春光的、离别远去的、任其飘零的、来世再见的,还有眼睁睁地看着三春付诸东风而唱叹离人恨重的,如此情景已经惨不忍睹;然而,偏偏在这样的一片悲凉的气氛之中,小说意味深长地最后推出薛宝钗的自我咏叹,词牌居然叫着“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丝千缕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别人都在感慨自己命运的时候,这位素日持重的蘅芜君却抑止不住那种飘飘欲仙的得意,暗自庆幸自己在贾府这个白玉堂前的成功。别的少女一片凌乱,惟独她齐整均匀,无论逝水抑或委尘,都与她毫不相干。她认为那都是为各自本性所致,各得其所。既然诸如:“千丝万缕终不致”,那么只好“任他随聚随分”了。韶华人生并不是没有根由的,那都是自己小心做人、辛勤努力的结果。否则哪有如此好风,把宝姐姐送上青云呢?相对于林词的自然草木气,薛词一派富贵金银相。如果说,咏白海棠时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自我写照仅仅是二二对峙,讽和螃蟹咏时她与宝玉黛玉的背反还只是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此刻在大观园内人人感叹迟暮的当口,这位一向以吃冷香丸来克制自己约束自己的冷美人的如此得意,几乎意味着对大观园世界的背叛。与贾宝玉为了大观园世界的寂灭而最终背叛了他的家族相反,薛宝钗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而离弃了她曾经置身其中的大观园。尽管这位少女最终也不见得功德圆满,但在大观园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却冷冷地乖巧地避了开去。小说于此写出了一个与贾雨村之流遥相对照的女性的世俗典范,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便是这类人物无论男女的精神写照。必须指出的是,小说在涉及这类人物时很少流露激愤之情,而是似乎十分理解和宽囿地按照他(她)们应有模样和应有的言行乃至诗情如实相告。整个叙事涉及王熙凤时尚有尤二姐吞金一节的痛砭,但在薛宝钗的言谈举止上,小说很少显示褒贬,只是让她自己的种种表现展示出来,留待读者自己品味。至于这样的含蓄所造成的诸如“钗黛合一”之类的误读,那实在是读者自己的作孽。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6)

    柳絮词之填使大观园诗社舞台上的灯光骤然暗转,到了七十六回,黛玉湘云在中秋夜的即景联句使人物从诗的黄昏坠入了令人瑟瑟作抖的寒夜。这次联句不仅诗句本身冷不堪言,而且其背景亦已形成黑云压城之势,大观园世界危在旦夕。联系到整个叙事运势,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前有“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和“觉大限吞金自逝”的二尤之死,后有“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狂风暴雨和“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的鬼哭狼嚎,致使这七十回的填词如同一个幕间插曲,死亡的阴影由此从大观园外过渡到大观园内;而此刻的七十六回联句,又正好就发生在抄检大观园之后,“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之前。虽然残酷的命运还没有直接降临到小姐们头上,但林黛玉的处境已经相当凄惨。一场中秋赏月,花木飘零。宝玉探春因为抄检之事心中烦恼,早早离去;迎春惜春胆小自顾,与黛玉也不大甚合;薛宝钗早已躲避出去与家人团聚了,只剩下湘云一个人宽慰她。而且,似乎是出于湘云宽慰她的一片好意,才有了这篇即景联句。整篇联句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平平而起,然后铺开,先极写中秋之夜的欢闹,及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缓”一转,开始“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的丝丝寒意,就连作者林黛玉自己都感叹:“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她们一面渲染景象,“阶露团朝菌,庭烟敛文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一面将诗情朝空灵处推:“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盈虚轮莫定,晦朔魂空存”。但是死亡毕竟无可回避,二位少女在天上盘旋了一阵之后,最后不得不落向“壶漏声将涸,盲灯焰已昏”。时间停止,灯烛渐微,然后死的景象惊心动魄地由此呈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由于后四十回的阙如,湘去和黛玉二人最后结局的细节无从猜度,但我想这篇联句的最后二句便是这二位少女的末日写照。“寒塘渡鹤影”勾勒出一个孤单的形象策应第五回中预言的“云散高塘,水涸湘江”;“冷月葬诗魂”则意味着诀别人们,且是在寒冷的月夜。这种死亡景象在林黛玉的其他诗句中曾屡屡出现,诸如咏白海棠诗中的“月窟仙人缝缟袂”、这次中秋夜联句中的“人向广寒奔”之类。可见,林黛玉死亡场面的设计,在原作者的构思中是与嫦娥奔月的神话有关的,正如晴雯之死被诉诸芙蓉花神一样。遗憾的只是,读者没有能够读到这样凄美的绝唱。   
    从大观园题咏到中秋夜即景联句,这部分主要有诗会和联句组成的人物韵文,既是整个小说叙事的路标,又以各种不同的隐喻意味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承担了小说的叙事。而且,这些韵文本身又自成系统,前后照应,互相关联,在吟咏基调上有着独立的冷暖调性转换;从大观园题咏和灯谜制作的缕缕晨曦,到咏白海棠的一轮朝阳,再到菊花诗会的如日中天,然后跌入芦雪庭即景联句的牧神午后似的朦胧倘佯,最后经由填写柳絮词的暮霭沉沉,进入中秋夜即景联句的凄切寒夜,这种转换在其象征意味上标记着小说诗神的升起和陨落,而林黛玉则是这一诗神的灵魂。“冷月葬诗魂”既是诗魂的归宿也是诗神的终结。这一终结与贾宝玉的最终出走亦即悬崖撒手互相唱和又互为因果,因为在一个丧失了诗神连同诗魂的世界上,贾宝玉只能作出遗弃这个世界的选择。正如爱情和泪水是大观园世界的血肉部分一样,诗歌和诗才乃是大观园世界的灵魂部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在小说叙事部分中,整个叙述由贾宝玉作引导;在小说的人物韵文部分中,其全部诗意以林黛玉为灵魂。相比之下,每次诗会中,贾宝玉只是一个有力的配角,并且每每评比总是落第。但即便是这么一个落第者,在大观园外的世界里却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在小说中不仅特意在贾宝玉跟着贾政题对偶时点明,而且还在他和贾环贾兰一起作诗的场面上屡屡呈现,致使即便顽固如贾政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诗才。整个小说的诗歌设计由此可依次排出三个层次:一个是大观园外男人世界的诗歌,一个是大观园内贾宝玉的诗歌,一个是大观园内少女的诗歌,由浊至清,则低劣到高洁,经由贾宝玉这个中介环节,铺写了诗神连同诗魂同男人是泥和女儿如水这两个世界的区别。面对一个男权世界和一部男性统治的历史,小说将诗歌的高贵和骄傲断然留给了那些美丽纯洁的少女们,并且由那颗晶莹的诗魂成为这个女儿世界的皇后。我想,这也许就是这部分人物韵文在总体造型和总体结构上的隐喻意味。   
    人物韵文的另外一个组成部分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一系列即兴吟唱。只消稍许留意一下,人们就可以发现在贾宝玉的参禅诗、四时即事诗、访妙玉乞红梅诗、姽婳诗、芙蓉女儿诔、紫菱词这一系列抒发和林黛玉的葬花辞、题帕诗、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桃花行这一系列悲鸣之间在情感变化和叙事轨迹上的微妙异同。尽管作为一个小说的叙事灵魂,贾宝玉呼吸领会着一片悲凉之雾,但在诗情上成为导引的却是林黛玉这颗孤傲的诗魂。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7)

    这种异同早在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便暗示出来了。当宝玉细想戏文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意味时,不禁大哭,然后立占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结果让林黛玉见了,续上一句: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且不说二人在佛教境界上的悟性高低如何,可以显见是林黛玉在人生姿态上比贾宝玉的那种彻底性。正是这种彻底性,使这位少女在前一回中看了贾宝玉在庄子   
    《胠箧》所作的续文后,又气又笑,嘲讽道: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虽然宝黛二者童心相合,但毕竟境遇迥异。林黛玉孤苦伶仃,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故一开始就被迫义无返顾地忠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而贾宝玉却为一片世俗的宠爱娇惯所包围,且面对诸多诱惑,不免有些瞻前顾后。这种差异在客观上导致了宝黛之间持续不断的磨擦试探,也造成了彼此在诗作上的不同色调。同样是对大观园世界那种欣欣向荣光景的感受,贾宝玉写出的是快乐的四时即事,而林黛玉写出的却是哀怨的葬花辞。   
    四时即事也许是整个小说中最为明媚的诗篇,尽管笔墨所至均为夜景,但让人的感觉却阳光灿烂。这里有公子的欢笑,小姐的娇嗔,但没有主仆的尊卑,丫环也同样因娇惯而意态慵懒。当然,这里的气息与其说是大观园的,不如说是桃花源的。事实上,这个人工的仙境,在骨子里正好是桃花源的一个幻象。自然的情趣在此体现为人际的平等,而天人齐物和平等相处,又正好是同一种人类理想的两种不同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贾宝玉所感受的快乐与其说是世俗的满足,不如说是天国的幸福。只是人们往往自己出于某种世俗念头,每每不无妒意地把这组即事诗仅仅读成公子之乐。因为这组诗歌虽然具有种种富贵气,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蕴含其中的自然心。或许正因如此,小说才会在这组诗之前特意加上一句:“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其情之真,真在童心使然;其景之真,真在与太虚幻境那样的桃花源世界遥相映照。但即使如此,小说又认为不算佳作。我想,小说认为可算佳作的,也许当推林黛玉的葬花辞。   
    正如在历次诗会中的林诗以比拟的方式从外观上对自身形象作了娇羞倦倚的描绘一样,林黛玉葬花辞一类即兴抒发式的自我咏叹,以酣畅淋漓的抒情坦露出她作为大观园诗魂所具有的内心世界。葬花辞是她整个咏叹系列中的第一篇,贾宝玉的四时即事写于小说第二十三回,她的葬花辞写于第二十七回。面对着同样的大观园世界的春天景象,贾宝玉投入其中的是一颗天真的童心,收获起来的是一派稚气的快乐;而林黛玉赖以置身的却是一种孤苦无依的极易受伤的孤寂和敏感,因此她即便面对春天所能唱出的也只是一片呜咽悲泣。尽管心中充满爱情,举目所至,“花谢花飞飞满天”,情满天下。但又有谁关心那“红消香断”的薄命红颜。与贾宝玉“拥衾不耐笑言频”那副快乐的傻相截然相反,林黛玉所感受到的是“游丝软系”和“落絮轻沾”的紧张和小心,连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严寒和冷酷。即便“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和“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样的感慨,也不是乐极生悲式的自怜自叹,而是对无常命运的悉心领略。这首葬花辞在小说的叙事上可与贾宝玉的四时即事诗对照着读出宝黛之间摩擦纷争的根本缘由,而在诗作本身的隐喻意味上,又可读着是小说对中国历史上所有杰出女子的深情悲悼。这种深意就小说本身而言可由后面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作证,就其诗歌本身的诸种意象及其象征意味而言,葬花辞所葬者乃历代红颜之情也。那些幽灵们如同沉沉黑夜中划过的一颗颗慧星,“质本洁来还洁去”,最后“一掊净土掩风流”。所谓男人如泥,女儿似水,于此获得诗意十足的全面诠释。而作为这种悲叹的呼应,七十八回中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将这具有总纲意味的葬花辞作了具体的唱和性的阐发。总之,如果说林黛玉是整个大观园世界中之诗魂的话,那么她的葬花辞则是这个诗歌王国的国徽。这样的标记在其纵深度上,以悼亡的方式颠覆了由男人主宰和男人断言的历史;在其横向性上,则总结了小说中大观园人物韵文的基本指向和整体风貌。一部《红楼梦》在整个叙事结构上,就灵的层面而言,须读懂第一回中的顽石故事;就梦的层面而言,第五回的太虚幻境是阅读关键;而就情的层面而言,林黛玉的葬花辞连同后面贾宝的呼应即芙蓉女儿诔则是小说的点晴之处。而且,葬花辞向读者点亮的是林黛玉的眼睛,而后面的芙蓉女儿诔点亮的则是贾宝玉的眼睛;相形之下,写四时即事诗的贾宝玉不过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直到大观园世界被摧毁之际,他才突然长大了。


.

  【申明】飞天文学网,笔下文学,许多资源来自网上,供广大同好欣赏学习,并不代表本站观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果侵犯到您的权利,敬请告知。
 内容来自:网络
  • 飞天文学网(www.ft77.com) ©2004-2024
  • 本站版权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站长QQ:84362953 京ICP备120015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