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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10)

作者:孙世先 时间:2010/3/24 22:30:17 点击:5059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8)

    与葬花辞这一命运的喟叹相应,林黛玉的三首题帕诗乃是这位少女勇敢无畏的爱情独白。这段独白在叙事上将宝黛之情推向一个激荡人心的高潮,这种情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连作者都难以自持,小说此刻这么描写道: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后,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而起。   
    从叙述上说,这三道题帕诗连同题诗情景,是对三十三回“诉肺腑心违活宝玉”的承接和呼应。在宝玉的一片肺腑倾诉面前,林黛玉当时只是“头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宝玉挨打,然后黛玉送帕之时,这位才情独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炽热赤诚的情诗回答了贾宝玉的倾心表白,不仅告诉对方,她那些暗洒闲抛的眼泪乃是为君悲伤,而且“任他点点与斑斑”,最后又以湘竹作结,以娥皇、女英自比。诗作情感奔放,格调高昂,其风度之潇洒又远在崔莺莺杜丽娘等风情女子之上。   
    与这种幽怨情怀相对应的,是这位少女在《秋窗风雨夕》中所呈现的那种惊人的敏感的细腻。该诗虽然在体例上借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并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诗辽阔高远,但那种为少女所特有的细致入微的多愁善感却被抒写得栩栩如生。爱情的企盼在此全然变成对前景的担忧。“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浓烈情怀,在此败落为“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的萧杀景象。少女的眼泪和秋天的细雨混成一片,在诗歌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构成一幅凄美之极的秋窗风雨图。这一图景是对三十七回中菊花诗会的一个情调上的呼应,即在风流潇洒的诗魂面前,补上一笔细雨迷蒙的命运背景。人物韵文由此入冬,转入四十九回的芦雪庭即景和红梅诗。   
    同样的冬景描绘,芦雪庭即景联句充满春天的欢快,而红梅诗却在这片快乐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许哀伤,诸如李劼的“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岫烟的“魂飞瘐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宝琴的“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等等。惟有宝玉依然沉溺于大观园世界的其乐融融,流连忘返,即便“寻春问腊到蓬莱”,也“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整个人物韵文至此烟云笼罩,悄然入梦。五十一回中薛宝琴的《怀古诗》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这场诗梦的具体内容。这二组人物诗以悼亡的方式凭吊了历史,致使整部历史之恍惚犹如南柯一梦。   
    林黛玉的《五美吟》须与薛宝琴的《怀古诗》联系起来读,而关于薛宝琴的《怀古诗》本身又应该将前五首和后五首对照着领会。对历史的评判,在此不是由《史记》或《资治通鉴》那样的权威史著说了算,而是由这二位有见识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宝琴的见识,小说由此具体阐发男人如泥女儿似水的史鉴原则;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说得以昂然道出中国历代女子的优秀精华所在。这二组人物诗在史识上的隐喻意味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分。   
    薛宝琴的前五首怀古诗,是对男性史迹的评判。《赤壁怀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的轻蔑,对应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红尘,然后感叹“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抒发出一种在战争面前悲无悯人的人文情怀。《交趾怀古》表明一种重纪纲轻计谋的政治操作立场,面对种种争端,法纪典章的意义和效用远胜于谋略厮杀。《钟山怀古》狠狠讽刺了周颙之类虚伪的以隐士为名的官迷心窍。《淮阴怀古》大力赞扬韩信的人格以针砭世态和感慨人生。《广陵怀古》认为隋炀帝“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也即是说那些没有“占尽风流”名声的帝王,又何尝干净过?这五首诗从五个侧面将一部二十四史颠翻在地,揭露出这部由男人主宰的历史的种种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赞美的精灵所在。在薛宝琴的后五首怀古诗中,几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颂赞。《桃叶渡怀古》指出:“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青冢怀古》认为,在王昭君面前,“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栋应惭万古羞”;《马嵬怀古》强调“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薄东寺怀古》称道红娘”小红骨贱一身轻”,“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梅花观怀古》更是充满深情地唱道:“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个怀古诗犹如小说独具的天平,一边是战争,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功名利禄,一边是风流情怀;一边是男人写下的历史,一边是女儿贡献的故事,在此取舍分明,褒贬自现。小说借助一颗少女的心灵,表达出对中国历史的非凡洞察。有了这样的史识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显得更为恢宏和高贵了。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9)

    几乎是全然呼应和展开薛宝琴《怀古诗》对男性主宰下的中国历史的批判,林黛玉《五美吟》中有四首直接哀悼成为男人世界政治斗争牺牲品的无辜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绿珠,最后一个红拂愤然怒叱“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此刻与其说是嘲笑隋朝大臣,不如说是借此点明中国的男性政治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而已。潇湘妃子的这组吟唱真可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须眉浊物。几千年来一直被视为“祸水”或者被当作物品的中国优秀女性于此扬眉吐气,且各具风姿,各领风骚;或者“一代倾城逐浪花”,或者“肠断乌啼夜啸风”,或者“绝艳惊人出汉宫”,还有“瓦砾明珠一例抛”,更有“美人巨眼识穷途”。小说之于历史的洞悉和批判在此达到空前的尖锐和激昂,而且饶有意味的是,这样的批判不是由作为小说灵魂的贾宝玉道出,而是由这位心气高远的少女执行。可见,假如说这种批判具有对历史的审判意味的话,那么这样的审判不仅在审判结果上而且在审判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一方面,那些往往为正史所不无鄙薄的侍姬侍妾,被林黛玉评判为“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另一方面,小说推举林黛玉成为一个评判者本身又表明了小说之于历史的颠覆性审视。正如小说在开卷处推出女娲神话一样,小说在林黛玉的《五美吟》以及薛宝琴的《怀古诗》中将大观园中有心胸有见识的少女请上历史的裁判席;而历史本身也就这样面临了一种被重新塑造的可能。所谓“色空”云云,在这二组出自闺阁少女之手的悼亡怀古诗中获得了实质性的诠释:不是遁入空门,而是将历史画卷上的种种狰狞污垢统统擦去从而重新着色,颇具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之意。这也许就叫做因空见色,空掉的是过去的杜撰,见到的是由女神导引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所注重的乃是人类的情感以及美好的人性,亦即由色生情;将这样的人文内容注入历史从而赋予历史全新的意义,叫做传情入色;最后由读者从中领略这种颠覆的内涵,自色悟空。因此,将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读作传情入色的历史凭吊,方才真正领略了这二组咏叹的真实含义和小说在设计这二位少女对此感慨的一番苦心。   
    当然,作为一个传情入色的历史审判者,林黛玉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几乎就在《五美吟》之后不久,林黛玉再度面对了死亡的命运,写出了在小说叙事上极具预兆性的《桃花行》。与《葬花辞》的伤春情怀不同,《桃花行》直接告诉人们那种大祸临头的景象。死亡在此不再是“一朝春尽红颜老”似的将来时态,而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当下情景。似乎是生怕读者不领会这种情景,诗歌特意为此作了具体的描绘: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凋零的鲜花,流尽了泪水的少女,夜幕降临,杜鹃悲啼,皎洁的月光照见空空荡荡的闺阁,因为女主人已经仙逝高飞,“人向广寒奔”,“冷月葬诗魂”,“月窟仙人缝缟袂”。我想,这就是小说为林黛玉设计的告别尘世的凄凉景象。这种景象以《桃花行》为题,可令人联想起《琵琶行》《长恨歌》那样悲伤的歌行。也正是这样的寓意,致使贾宝玉看了之后,“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即便薛宝琴再三骗他,此诗出自她之手,贾宝玉也认定是“潇湘子的稿子”。因为他知道:“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结果,林黛玉成了“桃花社”的社主,而该社最后并不曾开张,大家只是填了一次“柳絮词”。如果读者不留心,会把这段文字当作大观园的又一轶事读过,殊不知,小说恰恰在此埋下了林黛玉归天的伏笔,“嫁去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自此以后的小说叙事,一步比一步寒冷,大观园世界逐渐衰落,少女们纷纷飘零如残红落叶,委弃污泥。小姐们的歌声渐渐地沉寂下去,而怡红公子则如同王尔德小说中的快乐王子那样感受到了冬天的严寒,开始发出震颤人心的悲号,早先《四时即事诗》中的那份欢愉,于此全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芙蓉女儿诔》虽激愤和《紫菱洲歌》中的凄梦。   
    在贾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之前,小说很幽默地让他先应贾政之命,敷衍了一篇《姽婳词》作反衬,而该词本身又趁机发挥一通,与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遥相呼应。起首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就左右开弓,给了恒王两记耳光。整个铺叙虽然不无悲壮之气,但跃然纸上的依然是男人的泥臭味和女儿的水灵气的对照。一面是“纷纷将士只保身”,一面是“不期忠义明闺阁”。结果,“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而朝迁中的景象则是“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怡红公子最后长叹一声:“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尽管这番嘲讽写得痛快淋漓,但贾宝玉心中并未释然,直到推出他那祭悼晴雯的诔文,方才倾泻出他一腔激愤,满腹悲怀。


论红楼梦 第二部分第四章 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10)

    这篇与林黛玉《葬花辞》相得益彰的诔文,作者明言:“远师楚人之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而且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起首之句“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日,无可奈何之日”乃出自阮籍《达庄论》中的“伊单阏之辰,执徐之岁,万物权与之时,季秋遥夜之月”数句变化而成。可谓熔屈原、庄子、阮籍等精神风骨于一炉。太平不易、蓉桂竞芳、无可奈何,仅此三句,便含多少寓意,更何况以下滔滔长文。昔日林黛玉葬花的种种悲哀,此刻变成贾宝玉祭花的一场痛哭,敬献于那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薄命少女,纯洁刚烈的芙蓉仙子。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妨其臭,兰竟被芟!   
    岂招尤则替,实攘垢而终。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轨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   
    岂道是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域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 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念犹未释!   
    整个诗词将骈文与骚体并举,将晴雯并贾谊、鲧等一干刚直之士共提;情意缠绵,词句悲切,格调高昂,气势磅礴;就小说叙述而言,总收愤激之情;而就诔文本身而言,堪为千古绝唱。不仅历史经由这样的悲悼被全然重新构写,而且文学本身也因此获得观念上的巨大颠覆。过去为二十四史所忽略不计的冤屈悲剧,于此得以昭雪申张;同样,当年屈原在《离骚》中那样的满腹牢骚,在此不过是悼念一个不见经传的屈死的丫环。文学的内涵连同定义随着历史的颠覆和重新命名从忠君报国之类的圭臬断然转向怜香惜玉式的人文主题。在此,不仅人比国家更为重要,而且花柳般最易被摧折的无辜少女比一听到文死谏武死战就混闹起来的须眉浊物更具人格力量和审美价值。屈原为楚国怀王的覆灭奔走呼号,乃至投水自沉;而宝玉则为被谗言谋杀的丫环愤愤不平,从而长歌当哭。前者经由岳飞演化至今日,便是所谓“血染的风采”之标榜;后者经由王国维的殉身推至当代,人们可读到的乃是著名学者陈寅属在晚年的呕心沥血之作《柳如是别传》。正如历史的谎言总被一遍遍地重复一样,文化的气脉却在这种对丫环(如晴雯)小妇(如柳如是)的歌赞记传中悄然延伸。联系到小说着意推出的《五美吟》和《怀古诗》,被谎言覆盖的历史和被人性照亮的文化之分野,岂不是一目了然了么?承《离骚》这一脉文学而成的《芙蓉女儿诔》所颠覆的恰好正是《离骚》传统,如此气度,又正是小说开卷所述作者自云的深意所在:“今风尘碌碌,一事无居,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或许是得了小说的这种启示,后来的鲁迅在指斥吃人历史的《狂人日记》中以同样的笔法更为激越地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满本写着的是二个字:吃人!”   
    指明了《芙蓉女儿诔》之于历史——文学的这种颠覆性之后,这篇诔文在叙事上的承上启下也就得以顺理成章地阐述了。虽然就小说人物韵文而言,这篇诔文乃是《葬花辞》的具体深化和全面发挥;但就故事的叙述而言,此处对晴雯的祭悼一方面归结了大观园中丫环层少女们的悲惨遭际,一方面又开启了大观园中小姐层少女们的风开云散,尤其是铺垫出了小说整个女儿世界中的核心形象林黛玉的摧折趋向。如果说大观园女儿世界以群芳题咏为序幕,那么其最后一幕则由《芙蓉女儿诔》的愤激赫然挑开。作为这种唇亡齿寒式的转折过渡的又一标记,则是贾宝玉在下一回中所吟唱的《紫菱洲歌》。   
    《紫菱洲歌》当然不及《芙蓉女儿诔》那么回肠荡气,但其声调之凄切,亦已迥异于贾宝玉当日的《四时即事诗》。“抱衾婢至舒金风,倚槛人归落翠花”似的闲情逸志,此刻全然为“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的苍凉感叹所替代。而且,这种“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菱荷红玉影”的残红飘零刚刚开始,首当其冲的受难者迎春,也不是平日与贾宝玉比较亲密的姐妹如探春者,更何况日后大祸降临到他那日夜牵挂的林妹妹身上,真不知会有怎样一番情景。《紫菱洲歌》在人物韵文系列上的叙事作用颇类于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在小说叙事结构上的方位,只是那回使用的是一叶知秋式的笔法,此诗显示的是一首秋歌揭开一串悲的渐趋递进之手法;只不过从五十八回的起于青萍之末,读者可以看到七十七回的风吹花落:“俏丫环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而从《紫菱洲歌》以后,读者却再也读不到原作者设计的人物韵文了。人们只能就此止步,即便流连绯徊,也只好望洋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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