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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梁春尽落香尘:红楼解梦 刘心武(22)

作者:刘心武 时间:2010/3/24 22:20:49 点击:4910



第五部分妙玉之死(2)

  2    王爷大怒后,径往宠妾秋芳所住的遐思斋而去。这秋芳乃暴发户通判傅试之妹,傅试原拜在荣国府贾政门下,总想以其妹嫁入贾府,攀牢高枝,甚至在秋芳已然二十三岁时,还妄谋将其说与还只有十六岁的贾宝玉。但贾府金陵老亲甄府一被查抄,傅试便料到贾府前景不妙,赶紧冷淡了贾府,并忙将妹子聘出;本也想让妹子当个元配正室夫人,而且打听到贵公子陈也俊也是年过二十三尚未婚配,让官媒婆去陈府提婚多次,那陈公子父母倒觉般配,偏那陈公子说是心中自有颜如玉,只是尚未遭逢,非那意中人绝不迎娶!其父母难以强迫,故与陈府无缘;无奈那傅秋芳一天大似一天,即使给人续弦,也难觅到富贵之家了,傅试遂作主将妹子送往忠顺府王爷为妾,秋芳虽万般不愿,怎奈父母早逝,只能服从哥哥,委委屈屈地迈进了这王府大门。  王爷进了屋里,秋芳赶紧上前服侍。丫头靓儿端来盖碗茶,刚放到炕桌上,便被王爷挥手掼到了地下,唬得靓儿咕咚跪下,瑟瑟发抖。秋芳因劝道:“王爷身子要紧,奴才们有什么不周,吩咐管事的教训就是,何必自己动气。”忙要亲自另备茶来。王爷叹道:“你用什么给我斟茶?难道你有那成窑五彩小盖钟不成?”秋芳不解,王爷也不多说,只是气闷心躁。秋芳移身到王爷背后,举起一双美人拳,且给王爷捶背,王爷喉咙里一阵乱响,秋芳取过金唾壶来,王爷呼哧带喘,吐出许多黏痰,秋芳忙接着。彼时靓儿已在秋芳目示下起身收拾了地上的瓷片茶水,另端了一碗枸杞桂圆参茶来,秋芳未等她将茶端拢,又以目代言,命她且放那边镶螺甸的红木圆桌上。王爷早晨提起的精气神此时已全然卸掉,秋芳忙伺候他小寐一时。  移时,王爷小寐毕,长史官求见。长史官回道,程日兴已从城外归来,在乡间找到了那一庄户人家,户主人称王狗儿,与妻子刘氏,及岳母人称刘姥姥,还有女儿儿子一起过活,问他们可还有古瓷可卖,告若有,哪有不想卖之理,女儿出阁,儿子娶妻,都还需要银两,多多益善,只是实在是再没有那样的器物了;又说若知道你们那么看重那么个小盖钟儿,当年可不该便宜了那位冷老板……王爷不等他回完便啐道:“原来是竹篮子打水去了!究竟他家那成瓷是怎么个来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长史官回道,程日兴反复追问他们,一会儿说是王家祖上留下的,一会儿说是刘家当年体面时公侯家赏的,毕竟搜罗古董不是审贼,也只能不得其要领而归……见王爷又要怒目喝斥,长史官忙从袖中抖出一只小盖钟儿,呈上去,秋芳代接了;长史官说,程日兴因未能为王爷收到正宗的成窑小盖钟,愧赧交加,故特将本朝圣祖年间仿造的上品,先奉上一件——实在是几可乱真,坊间售价也在百两左右,且先博王爷一笑;自然还要再抓紧寻访真品,一俟到手,不等过夜,必赶紧送来……王爷仍耿耿于怀,秋芳一旁摩挲把玩那五彩小盖钟,赞不绝口,又送到王爷眼前,百般凑趣,王爷才略有霁颜。  且说伺立一边的丫头靓儿,她本是荣国府贾母房中的小丫头,那时叫作靛儿,荣国府籍没后,她被忠顺王府买来,派给秋芳当差,秋芳嫌靛儿的靛字叫起来声气太硬,又平生最厌靛蓝色,以为未免丧气,故给她改名为靓儿。这靓儿听那长史官说到刘姥姥,又见到那几可乱真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蓦地回想起,那一年贾宝玉曾将一个如此这般的瓷器,递给过她,她后来送到鸳鸯姐那边的下房,说明是宝二爷赏给那到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她是知道刘姥姥家那瓷盖钟来历的啊!要不要向王爷举报呢?  原来的靛儿,如今的靓儿,低头盘算起来。她又蓦地记起,那一年夏天,林姑娘、宝姑娘、宝玉,都在贾母屋里,也不知他们一处说话时,怎么着又拌起嘴来似的;当时她找自己扇子找不见,也没多想,顺口问了宝姑娘两句:“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吧!”那宝姑娘竟满脸溅朱,指着自己鼻子,恶声恶气地喝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登时把自己喝得又臊又怕,忙跑开了……从此以后,她对宝姑娘由惧而怨,林姑娘死后,宝姑娘成了宝二奶奶,她连带对宝二爷也没了好感。现在她已是忠顺王府的人了,要在这儿混好,头一条就该知情必禀……想至此,她鼓起勇气,跪在王爷和秋芳面前,禀告说:“奴才知道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奴才还曾亲手拿过那小盖钟——那是宝二爷,贾宝玉的,是他递给我,让我给那刘姥姥带回乡下去的……”  王爷听了,把桌子一捶,竖起眼睛说:“果不其然!‖真‖相‖大白!我料到如此!早听说那贾宝玉住在那个什么大观园的什么红院里子,骄奢到不堪的地步,他既能把那价值连城的成窑盖钟随随便便赏给村婆子,可见屋子里满撂着这等珍奇!怎么抄家时竟一件皆无?显见是事前听到风声,转移藏匿别处了!”遂命长史官:“不能让那贾宝玉就此回那金陵原籍!你速速去通报刑部察院等处,贾宝玉藏匿成窑名瓷,欺瞒圣上,蒙混获释,险被他就此遁去!宜速将他严鞫审问,令他从实招来,吐出所藏成瓷,如其不然,我绝不甘休!……”  长史官奉命去告发宝玉,本已获释的宝玉必被重新入狱,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属欺君重罪,闹不好枷号后流往三千里外为奴,秋芳对此实有不忍之心。她未出阁时,曾听哥哥派往贾府请安的嬷嬷回来说过,道那贾宝玉自己烫了手,倒忙着问惹祸的丫头疼不疼;自己让大雨淋得水鸡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这样的一位公子,对无情之物亦倾情相待,奇是奇,怪是怪,但终究是个好人,怎能令他刚经过一番摧残,再更遭噩运呢?秋芳想到这些,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救援宝玉一把。  长史官刚去没多久,忠顺王爷府前忽来了一位没了双腿的老头,他垂着双臂,手握两个小板凳似的木撑子,移动着身子,在府门前大声喊冤,顿时围了一群过往行人聚观。门卫上前驱赶,他一个残疾人,瞪着红眼,不怕死的模样,实难对付。围观人群中有认得他的,说那不是石呆子么,几年没见,怎么就把腿弄没了?长史官不在,大管家不敢不往里头禀报,王爷很不耐烦,怒问怎么不远远地轰走,或报官,交那皇城巡察使贾雨村重重处置?大管家回道,那石呆子正骂着贾雨村,说贾雨村为讨好荣国府的贾赦,对他严刑拷打,打断了双腿,定了他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把他家祖传的二十把稀世古扇抄没,拿去奉承了那贾赦,他被迫流落乡间,几乎丧命;近几日方闻贾家已获罪败落,贾赦流往打牲乌拉,而贾府的古董文物,圣上尽赏了忠顺王爷,他来哭告王爷,盼王爷给他作主,伸冤报仇,还说王爷必能将他那二十把古扇,尽数发还……王爷心中原对宁、荣两府并无绞斩者颇觉气闷,对那贾雨村亦早觉不满,听毕禀报,顿觉此事大可做成文章,于是命大管家且将那石呆子带至府内,亲自讯问,以明究竟。  王爷往前面讯问那石呆子去了,给了秋芳一个机会。原来王爷所宠的伶人琪官,大名蒋玉菡者,除了逢王府堂会,必唱一出大轴戏外,每常下午,照例要到引蝶轩中伺候,为王爷清唱解闷,王爷也总带着秋芳一起听曲小酌。秋芳支开了靓儿仆妇等,匆匆闪进了那引蝶轩,又以吩咐王爷旨意为掩护,把琪官从小厮琴师等近旁引至窗边,压低声音,简捷地把王爷将对贾宝玉不利的事情告知了琪官——那蒋玉菡与贾宝玉素来交往密切的事情尽人皆知,秋芳谅宝玉虽沦落不堪,蒋玉菡必对之不弃,当能设法援助——言毕,装作颇为不快不屑的模样,边往外走边放声说:“今儿个王爷没心思,你们散了吧!”意在令琪官能尽快去设法营救宝玉。  出得引蝶轩,一阵秋风扑到秋芳脸上,望着轩外满池的残荷,她叹出一口气来,心中自忖:那贾宝玉能不能脱出王爷的手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第五部分妙玉之死(3)

  3    狴犴门内,是一条狱街,街这边是重犯狱,街那边是轻犯与待决羁押犯的牢房,并有一排狱卒的宿舍;街尽头则有一座小小的狱神庙。狱神庙的堂屋正中,供着狱神,说是汉代的萧何;何以萧何成了狱神?就连在这里混了好几年,把那西屋当作了自己歇息所的卒头王短腿,他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狱里有这么个风俗,犯人锁进了狴犴门,例准其到狱神庙里烧香祝祷一番,求狱神保佑自己逢凶化吉;如蒙恩释放,当然更要到狱神前献供叩头;就是杖流几千里,乃至判了死罪,临到带出狴犴门以前,也大都要来狱神前虔求庇护超度;王短腿每日靠卖供香供品,也有不少的收入。庙堂的东屋是给在狱街上白日洒扫抬运、夜间击柝打更的待决轻犯们歇脚睡觉的地方,里头只有一铺土炕,炕上连炕席也没有,只有些霉烂的稻草。  这天下午,狱神庙里照例香烟缭绕,狱神早已熏得黑若炭柱,神龛的帘幔也烟灰密布,整个庙堂里弥漫着劣质供香的刺鼻气息。  王短腿的那间西屋,略显得整洁明亮一些,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及若干必要的生活用品。他白天使用这间屋子,夜晚一般都回家去睡。此时他让贾宝玉在他那屋里洗了头脸、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服,还请到炕上一处坐着,劝宝玉跟他喝上两盅烫好的酒。宝玉说:“若非王哥这半年来多所照应,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了!”王短腿说:“若不是把你释放令回原籍过活,我再怎么照应你,也不敢让你进这间屋来,这么着平起平坐。”仰脖干了一盅,又道:“我是个爽快人,你也跟我这样,一根肠子通屁股才好——你究竟打算怎么着?像你这种判法,说是遣返原籍祖茔居住,其实官府还真派人押送不成?只要使些个银钱,出去再不要招惹是非,你就是还在这都中,或左近地方,找个落脚之处,或谋个差事,甚至卖字鬻画,过起小日子来,谁非追究死缠你去?”见宝玉低头不语,又道:“南船北马,我原是贩马的,没去过南边,这辈子怕也没去南边的福分。谁不知道江南好?况那边有你家祖茔。但你那两个兄弟,不是我多嘴多舌,实在奸猾难缠,回那祖茔,你怕是要吃他们的亏!或许你这人不怕吃亏,道‘吃亏是福’,实在也是,吃点亏也罢了,怕的是不光让你吃亏,还变着花样欺侮你,你在那边怕连我这么样的烂朋友也没一个了,可怎么是好?别光发愣,你也干一盅!”宝玉干了一盅,道:“王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刻心里太乱,况是命我们一旬内离京,也还有七、八天的工夫呢,容我再好生想一想才是。”王短腿道:“细想想也好。你又不像那贾环和贾琮,急着去祖茔争那收租放债的权柄。他们可是今儿个一大早就赶着到张家湾租船去了,走水路,从运河南下,省些费用;现在正是好时候,再过两个月,北边的河上了冻,那就只能从陆路走了。”  正说着,王短腿老婆茜雪来了,提了个大食盒,从中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并一壶茶来,她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盅,滴在茶壶里半盅,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宝玉接过,心中愧悔不已。遥忆当年,他在府中养尊处优,一日从梨香院薛姨妈处酒足饭饱而归,那时在他那绛芸轩当丫头的茜雪给他捧来一杯茶,他不爱那茶的气味颜色,忽想起早上沏的枫露茶来,问为什么不给他端来,茜雪回道,是奶子李嬷嬷来,看见,给吃了;当时宝玉听了,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跳起来怒声呵斥,一迭声地嚷:“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虽说心中恨的是那李嬷嬷,要撵的是那老货,可贾母那边听见,只当是茜雪的过错,当晚竟下令将茜雪撵出,宝玉嚷完,醉倒卧榻,待第二天醒来,生米业已成了熟饭……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锒铛入狱,而率先到狱神庙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王短腿!……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滴泪水落入了茶中。  忽然有个乡下后生来拜见王短腿,请安时又唤“宝叔”,原来是刘姥姥家的板儿,他呼哧带喘地说,他家一大早去了个城里古董行的程先生,刨根问底地盘问头年卖给冷子兴的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他们自然含糊应对,那程先生悻悻而去;他姥姥觉得来者不善,怕给宝叔带来麻烦,所以那程先生前脚一走,就打发他进城来报个信儿……宝玉忙道谢,可也实在想不出这事能惹出什么麻烦。板儿又说路过崇文门时,听街市上议论纷纷,说是宁、荣两府的在押人口,正被发卖,着实吓了一跳;他姥姥父母等光知道两府众人羁押在府中的下房马圈里听候发落,嘱他给宝叔报信后凑到那府门前探探风声,没想到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宝玉听了,两眼发直,脊背发麻,张嘴却无声。王短腿和茜雪急问板儿都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说先打听到了琏二奶奶的下落,茜雪问他哪个琏二奶奶?因为原来人们嘴里的琏二奶奶,说的是王熙凤,后来平儿成了琏二奶奶,王熙凤改叫凤姑娘了;板儿道人们七嘴八舌,说是琏二奶奶让一个叫张如圭的官儿买下了,那官儿刚谋了个外任,立马就要带着刚买下的人往金陵去,究竟他买的是先头的还是后来的琏二奶奶,也闹不清;又说那巧姐儿,因为年纪尚小,恩准她的一个舅舅把她接走了,可也不知那舅舅能不能善待她……还有一个恩准不卖的,是东府的惜春姑娘,因她早已带发修行,故允她到馒头庵里削发为尼;别的就闹不清了,也有人议论说,究竟贾家是出过贵妃的,原是皇上亲家,两府也行过些惜老怜贫的善事,因之不敢也不愿买领两府里的人……板儿说到这里,宝玉才哇地一声嚎啕起来,王短腿夫妇忙加劝解。待宝玉悲声稍减,板儿匆匆告辞,说是还拟打听一下巧姐舅舅居处,且怕天晚了关在城里出不去。  王短腿夫妇正劝解着宝玉,却又来了蒋玉菡。原来只要使些银子,这狱街很容易进来,何况是拜见王短腿;自宝玉收监以后,他来此也非止一次;宝玉获释允回原籍,他本是要即刻将宝玉接出居住的,无奈宝玉不肯。蒋玉菡用绸帕揩着额上的汗,报告了忠顺王爷必欲将宝玉再送官严鞫拷问的消息,说是这回情况真是紧急,宝二爷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刻跟他走脱,且先藏匿起来,如有人来鞫,只说是奉旨启程回金陵祖茔了,先把这劈头横祸躲过,再作道理。王短腿听了道,只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担责任——我哪能预知你前头放了后头又来鞫呢?宝玉此时清醒起来,心想自己究竟会如何倒在其次,焉能给王哥茜雪再添麻烦?遂与二位恩人洒泪而别。    4    出得狱来,登上蒋玉菡的骡车,只听鞭声脆响、蹄声得得,须臾间已至闹市,又拐了几拐,市声渐稀。二人盘腿对坐在骡车中。蒋玉菡伸手握住宝玉指尖,对宝玉说:“我那里不便,先去亲戚家,都是知道二爷、仰慕已久的,二爷切莫见外,只当是回自己家吧。”觉出宝玉指尖冰凉,遂安慰他说:“二爷宽心。二爷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依我看,二爷那通灵宝玉失落至今,整两年了,必是就要自己回来。”宝玉对那玉一贯并不在意——此时哪知后来是甄宝玉将玉送回,竟引出悬崖撒手,归于青埂峰下,显现《情榜》诸事——心中只惦着妙玉安危,一路上心神不定,问蒋玉菡道:“那告密的丫头靓儿,确是原来我们府里老祖宗屋里的靛儿?”蒋玉菡道:“她名字是傅秋芳亲自改的,怎能有误?也不知她为何恩将仇报。”宝玉说:“我只怕她告发出妙玉来!现在细想,那年老祖宗带着我们,还有刘姥姥到栊翠庵品茶,进了东禅堂,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给老祖宗献了一钟老君眉……当时靛儿不该在场,她在老祖宗房里,只是个粗使丫头,那天就是跟着进了园,到了栊翠庵,怕是也只能在山门内外立候使唤……后来老祖宗把喝剩的茶递刘姥姥喝了,妙玉嫌那杯子脏了,视若〖粪〗土,撂了不要,是我跟她讨过来,袖出屋子,大概是在山门边上,顺手递给了她;她能知道那小盖钟是怎么个来历么?按说,一般人都会以为,栊翠庵里的东西,自然全是我们府里配备的……但愿那靛儿只说出我来,没牵出妙玉!唉唉,该死——当时我把那小盖钟递给翡翠、玻璃……哪个丫头不成呢?偏递到了她手上!倘若这两天那靛儿细细回想,竟推敲出那小盖钟是妙玉的……那不是因为我,给妙姑招来无妄之灾了么?……”竟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起来。蒋玉菡安慰他说:“听说已有旨让把园子腾空,那妙玉大概跟珠大嫂子一样,已然搬出去了吧!你且多为自己安危担忧才是,何必胡思乱想!”  骡车停在一条胡同当中,一个黑漆大门前,看那大门的制式,不是贵胄之家,但进得门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回廊鲜亮整洁,树木花草点缀得当,宝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蒋玉菡道:“我是至亲,你来避难,男主远行了,我们径见女主,也并非孟浪。”说着把他引进一处厅堂。只见迎上来的一位红衣女子,赶着蒋玉菡唤姐夫,又唤他宝二爷,请安不叠,他顿觉入堕梦中。坐下吃茶时,才恍然大悟——红衣女是袭人的两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从宁国府溜出,闯到袭人家去,原是见过,回到绛芸轩里,还赞叹不已的啊!没想到如今竟天缘凑泊,有这样意想不到的邂逅。  红衣女说:“我家人少嘴严,客稀屋多,宝二爷只管多住几天,不妨事的。”正说着,袭人和小红来了,大家见过。只见袭人、小红二人眼圈红红的,原来她们打听到了凤姐和平儿的下落。凤姐果然是让那叫张如圭的买走了,明日就要带往金陵。买走平儿的则是粤海将军邬铭,明日也要带至南边。小红说:“二奶奶于我,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又在未败之时,放出我来,成全了我和芸爷的婚事,所以我今天才能坐在这儿,若不然,今天也跟牲口一般,拉到崇文门卖了!二奶奶回金陵,我说什么也得去送送,纵不让见,设法给她带进点银子搁在身边,也是好的。唉,听说那张如圭,早年就跟那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交好,有难兄难弟之称;两个人一会儿做京官,一会儿让人参一本丢了那官,一会儿又放了外任,起起伏伏的,特能钻营,这倒也罢了,听人说他那大老婆是最容不得人的,几个买去的姨娘丫头都让她给搓揉死了。二奶奶那刚烈的脾性,怎忍得了那挫辱?……”袭人说:“没想到平儿这回要走得更远。一人难分二身,她去送二奶奶,我去送平儿。虽说她后来也当了一阵二奶奶,我只还把她看成亲姊妹。想起我们几个,一起在府里长大的,鸳鸯在老太太没了后,为了不让那大老爷玷污,竟撒手自尽而去;林姑娘沉了湖,紫鹃出去配了人……如今平儿又这么惨,真是一阵风来,烟消云散!”本还想感叹一番,怕引得宝玉悲怆欲绝,遂止住了。谁知宝玉竟未曾把她们的话听真,只在那儿盘算如何保护妙玉。蒋玉菡替他把怕连累妙玉的心思说了出来。宝玉说:“该即刻把忠顺王爷查究成瓷的事情告诉她,让她早早躲避起来才好。事不宜迟,今日若实在来不及,明天一早是必得知会她的了!要么,我去一趟!”蒋玉菡说:“那怎么行?我也去不得!”袭人、小红对望着,不知怎么是好。蒋玉菡寻思说:“要么,央烦茜雪辛苦一趟?”袭人说:“使不得。万一出了纰漏,连累到王哥,咱们狱里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了。况且茜雪出来得太早,那时候园子都没盖呢,她不认得里头的路,妙玉也不认得她。”小红说:“要么,我一会儿回家跟芸爷商量一下,烦他仗义探庵吧。妙玉虽不认识他,他在园子里管过种树,对那园子里的路径倒是熟悉的。况且他出面贿赂那些守园的公差,也比我们女流之辈方便。” 宝玉说:“只怕他进了园子,那妙玉不让他进庵。”小红说:“那就看他机变的能耐了。也看妙玉的运气。”袭人说:“那妙玉的脾气也忒乖僻了。素来大奶奶常说,最讨厌妙玉为人。”小红说:“事到如今,说出来也不怕了。论起来,我们家的上一辈,是江南秦家的世仆,就是那小蓉奶奶,秦可卿她们家,不过我爹我妈过来的时候,秦家还没坏事,不像那秦显两口子,是坏了事,才跟着秦可卿藏匿过来的;老早的时候,秦家,贾家,妙玉她家,还有甄家,在江南是通家之好,有了什么好东西,你送我,我送你,就连家中世仆,也常成窝地赠来让去;我爹原赐名秦之孝,到了都中荣国府才改叫林之孝;秦家坏事后,为了不令外人对我爹妈来历生疑,我妈还认了琏二奶奶为干娘,所以连你们都只当我们家是贾家祖上就有的世仆。我爹妈在外人跟前天聋地哑的,在家里,跟我可说了不老少的来龙去脉,我爹妈对那妙玉来历,比别人都心中有数,当年元妃娘娘要省亲,盖好了大观园,我爹跟太太禀报接妙玉进园的事儿,太太一听就允,还让给她下帖子,那是因为,打小原是见过的啊!后来有人疑那妙玉,是不是家里也跟秦可卿似的,坏了事,来栊翠庵藏匿的?我听爹妈说过,那还不是;说是那妙玉爷爷官做得好好的,谁知得了场急病,一命呜呼了;后来她爹做的官没那么大,命也不长,她妈没多久也去了——也有一说,是她给气死的;她带发修行,说是因为有治不好的病,什么病?其实是心病!所以她阴阳怪气的。她后来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缁衣素食,身边只有两个嬷嬷、一个丫头,有人说她贫贱,其实她家从高祖起就爱搜罗古董玩器,上辈全去了,那不都是她的了?若都卖出去,她富可敌国呢!那忠顺王爷要是追究到她,害了她,怕不止是得个什么成瓷小盖钟了!”一番话把几个人都听呆了。袭人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这原在怡红院中不过是浇花、喂鸟、拢茶炉子的粗使丫头,却有如此这般的来历;她更想不到,正是因为小红断断续续从爹妈那里听到了上几辈皇族富贵之家的浮沉沧桑,所以早已懂得“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的道理,深知“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的人情世故;不过好在小红虽悟透“谁也没有几百年的熬煎”,事到临头,却也并不心冷意淡,却还能急人所难,挺身维护。宝玉听毕小红一番话,只觉得忠顺王爷随时都会施害妙玉,心中更加着急,连连央求小红,快烦贾芸去知会妙玉,让她速速躲避!  这时天色已暗。西风吹过,院中银杏叶和银杏果簌簌落地,天上飞过归巢的鸦群,呱呱地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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