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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梁春尽落香尘:红楼解梦 刘心武(10)

作者:刘心武 时间:2010/3/24 22:20:49 点击:4910



第二部分太虚幻境四仙姑

  1999年11月5日,应北京大学红楼梦研究会邀请,去他们的系列讲座中讲了一次。该研究会是个学生社团,讲座都安排在周末晚上七点钟进行,我本以为那个时间段里,莘莘学子们苦读了一周,都该投身于轻松欢快的娱乐,能有几多来听关于一部古典名著的讲座?哪知到了现场,竟是爆棚的局面,五百个阶梯形座位坐得满满的已在我意料之外,更令我惊讶莫名的是,过道、台前乃至台上只要能容身的地方,也都满满当当地站着或席地坐着热心的听众。我一落座在话筒前便赶忙声明,我是个未曾经过学院正规学术训练的人,就“红学”而言,充其量是个票友,实在是不值得大家如此浪费时间来听我讲《红楼梦》的。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再对递上的条子作讨论式发言,条子很多,限于时间,只回答了主持者当场递交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一大叠是带回家才看到的。就我个人而言,光是读这些条子,就觉得那晚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以前我也曾去大学参加过文学讲座,也收到很多的条子,但总有相当不少的问题,是与讲座主旨无关的,如要我对某桩时事发表见解,或对社会上某一争讼做出是非判断,令我为难。这回把拿回的条子一一细读,则那样文不对题的内容几乎没有,而针对《红楼梦》提出的问题,不仅内行,而且思考得很深、很细,比如有的问:“‘红学’现在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曹学’,文本的研究似被家史的追踪所取代,对此您怎么看?”这说明,无论“红学”的“正规军”,还是“票友”,还是一般爱好者,确实都应该更加注意《红楼梦》文本本身的研究,即使研究曹雪芹家世,也应该扣紧与文本本身有关联的题目。有一个条子上提出了一个文本中的具体问题:“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四名仙姑,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渡恨菩提,指的是对宝玉影响很大的四名女子?抑或是他人生的四个阶段?”这问题就很值得认真探究。  在神游太虚境一回里,曹雪芹把自己丰沛的想象力,以汉语汉字的特殊魅力,创造性地铺排出来,如: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等空间命名,千红一窟(哭)茶、万艳同杯(悲)酒等饮品命名,都是令人读来浮想联翩、口角噙香的独特语汇。在那“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警幻仙姑引他与四位仙姑相见,那四位仙姑的命名,我以为的确是暗喻着贾宝玉——也不仅是贾宝玉——实际上作者恐怕是以此概括几乎所有少男少女都难免要经历的人生情感四阶段:开头,总不免痴然入梦,沉溺于青春期的无邪欢乐;然后,会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难以自拔;谁知现实自有其艰辛诡谲一面,往往是,少年色嫩不坚牢,初恋虽甜融化快,于是乎引来愁闷,失落感愈渐浓酽,弄不好会在大苦闷中沉沦;最后,在生活的磨炼中,终于憬悟,渡过胡愁乱恨的心理危机,迎来成熟期的一派澄明坚定。  那么,这痴梦、钟情、引愁、渡恨四位仙姑,是否也暗指着贾宝玉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四个女性呢?细细一想,也有可能。读毕《红楼梦》前八十回,一般读者都会获得这样的印象:贾宝玉一生中,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三位女性对他是至关重要的,林令他如痴如梦地爱恋,他不信什么“金玉良缘”的宿命,只恪守“木石姻缘”的誓愿,太虚幻境中的痴梦仙姑,有可能是影射林黛玉。钟情大士影射谁呢?“大士”的称谓筛掉了性别感,令人有“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一类的联想;但“大士”前又冠以“钟情”,难道是暗示史湘云钟情于贾宝玉?岂不自相矛盾?不然,情有儿女私情,有烂漫的青春友情,史湘云与贾宝玉的青春浪漫情怀,在芦雪亭〖中 . 共〗同烧烤鹿肉一场戏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如此考校,钟情大士是影射史湘云,差可成立。引愁金女自然是影射薛宝钗了,她是带金锁的女性,其与贾宝玉的感情纠葛,给后者带来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愁苦,虽然那苦中也有冷香氤氲,甚至后来还有“举案齐眉”之享受,但“到底意难平”。  谁是贾宝玉一生中第四位重要的女性呢?这在前八十回里虽初露了端倪,但要到八十回后方能令读者洞若观火,那便是妙玉。第十七至十八回中明确交代,妙玉从苏州玄墓蟠香寺来到都城,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到都城拜谒观音遗迹和学习贝叶遗文,贝多树,毕钵罗树,菩提树,即使不是一树多名,也是相近的树,这都座实着妙玉的“活菩萨”身份。据我的考证,并已通过《妙玉之死》的小说所揭示,在八十回后,妙玉不仅起着挽救贾宝玉性命的关键作用,还使宝玉与史湘云得以邂逅,相依始终,那是一位终于使贾宝玉了悟前缘,超越爱恨情愁,在悲欣交集中融入宇宙的命运使者——以渡恨菩提影射,实在贴切之极!    [附]周汝昌先生1999年12月12日信    心武学友:  你的“四仙姑”引起我极大注意!这也许是“善察能悟”的又一佳例。但“今晚”(刘注:指天津《今晚报》)那种小字我已全不能“见”,你能否设法给我一份打印放大本?我细读后拟撰一丈以为呼应。  “千禧”是个洋概念,本与中华文化无涉,但既值此际,我们讨论四仙姑,亦极有味也!  冬福!   周汝昌  1999年12月12日     小诗寄心武学兄解味  善察能悟慧心殊  万喙红谈乱主奴  唯有刘郎发奇致  近来商略四仙姑


第二部分“枉凝眉”曲究竟说的谁(图)

贾宝玉   

  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让十二个舞女上来,为贾宝玉演唱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曲,并让他边听边看原稿,但书上开列出的唱曲,并不是十二支而是十四支,也许,是把开头的“引子”和最后的“收尾”不予计算吧?这倒不是什么太大的令人疑惑处,最令人费猜疑的,是“引子”后的头两曲,特别是第二曲“枉凝眉”。  去掉“引子”和“尾声”的十二支曲,按一般读者的推想,应该是恰好给金陵十二钗的每一钗分别安排一曲,但细读这十二支曲,就发现从第三曲起才是一曲概括一人的命运,依次是元春、探春、史湘云、妙玉、迎春、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第一曲“终身误”,一般都认为是将林黛玉和薛宝钗合起来说,而且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是否一定应如此理解,其实也还有商量的余地,不过我以为这样理解大体上是过得去的。第二曲“枉凝眉”,也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的: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去掉这一曲,十二钗也都涉及到了,那么,非安排这一曲干什么呢?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二版)是这样注解的:    曲名意谓徒然悲愁。曲子从宝黛爱情遇变故而破灭,写林黛玉泪尽而死的悲惨命运。阆苑仙葩:指林黛玉。阆苑:神仙的园林;仙葩:仙花。美玉无瑕:指贾宝玉。    乍看似乎说得通,但细加推敲,问题就来了。流泪当然可以联想到林黛玉,但《红楼梦》全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不能仅从“泪珠儿”就判定为说的只是林黛玉。第三回写黛玉进京到荣国府见到贾宝玉已是隆冬,凤姐出场穿着银鼠褂,贾母交代说:“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林黛玉的“还泪”应从这个冬天开始,不是从秋天开始的。“阆苑仙葩”是指林黛玉吗?第一回中交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是林黛玉在天界的真形;“灵河岸”固然可说是“阆苑”,但仙草却绝对不能等同于仙花即仙葩。贾宝玉固然是衔玉而生,但第二回甫出场就有两阕《西江月》概括他的秉性,“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美玉无瑕”从来不是他的“符码”。因此,我以为上述的那条注解是错误的。  如果按上述注解理解,那么在十二支曲中,第一支里林黛玉已经跟薛宝钗合咏了,这第二支又再单咏她一遍,她虽是重要角色,这样的安排在布局上似乎也欠均衡。  我曾撰《太虚幻境四仙姑》一文,分析出第五回里警幻仙姑引见给贾宝玉的四位仙姑,所取的名号绝非闲笔偶设,而是有深意寓焉,实际上分别标志着在贾宝玉生命里给予他重大影响的四位女性,其对应关系为:痴梦仙姑——林黛玉;钟情大士——史湘云;引愁金女——薛宝钗;度恨菩提——妙玉。依此思路,可以悟出,《红楼梦》十二支曲里,有资格被合咏的,也应是这四位女性。“终生误”是林、薛二钗的合咏,“枉凝眉”则是史、妙二钗的合咏。  “一个是阆苑仙葩”,这分明说的是史湘云。“天上人间诸景备”、“谁信人间有此境”、“仙境别红尘”,把大观园比作“阆苑”,非常贴切;而在关于大观园后来命名为怡红院的那处庭院的描写中,曹雪芹郑重其事地写到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以花喻人时,总把史湘云喻为海棠花,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挚花签,湘云挚出的那根上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签的另一面上是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我们又都知道湘云的丫头名翠缕。“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阆苑仙葩”只能用来说史湘云而不可能用来形容林黛玉。  “一个是美玉无瑕”,这分明说的是妙玉。《红楼梦》里的“玉”很不少,第二十七回凤姐问红玉名字,她回答后,凤姐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在书中所有的“玉”里,明文其“美玉无瑕”的只有妙玉。贾宝玉在太虚幻境偷看的册页里,妙玉的那一页“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玉本无瑕,而惨遭荼毒;《红楼梦》十二支曲里又专门有一曲“世难容”说妙玉最后是“无瑕白玉遭泥陷”,跟点出了史湘云是“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一样,如此明白地点出了妙玉是“美玉无瑕”,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硬说那是指贾宝玉呢?  那么,这支“枉凝眉”曲,究竟在暗示着怎样的人物关系与命运轨迹呢?将其分拆开来:  贾宝玉针对“阆苑仙葩”史湘云的咏叹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上他(当代年轻读者须知,“她”字是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创造出来的汉字,那以前无论男性女性的第三人称均写作“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  贾宝玉针对“美玉无瑕”的妙玉的咏叹是: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镜中花……  综合起来的感叹: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根据书里前八十回的伏线暗示、脂砚斋评语,以及“红学”探佚的成果,不难对这一曲作出通透的解读。  在《红楼梦》八十回后,贾家彻底败落,贾宝玉一度羁狱,后来流落江南,竟意外地与史湘云重聚,并结为夫妻。在前八十回里,我们可以看到宝玉与史湘云之间的亲情与友情甚笃,但他们之间似乎并无夫妻缘分,所以一旦在危难中邂逅结合,难免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上他”的“嗟呀”;真好比“寒塘渡鹤影”,堪称是“水中月”的境界——美好过去全成幻影,面对的是万分险恶狰狞的悲惨现实。当然,这只是大概而论。其实在前八十回里,除了这首“枉凝眉”中埋伏着暗示,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很可能是在暗示贾宝玉和史湘云最后“白头偕老”:史湘云的金麒麟,本是与王孙公子卫若兰的金麒麟为一对,他们也确有一段姻缘,但到头来卫若兰的金麒麟辗转到了贾宝玉那里,“因麒麟”绾合而终成眷属的,是宝湘而非他人——不过这暗示在前八十回中实在太隐晦了,所以要把它座实,还需另撰专文讨论。  在《红楼梦》八十回后,妙玉的遭遇绝非高鹗续书所写的那样。按曹雪芹的构思,八十回后贾宝玉会在瓜州渡口与妙玉邂逅,妙玉并促成了他与湘云的重逢结合。贾宝玉一贯看重妙玉,珍重妙玉与自己之间的心灵默契,但妙玉最后在恶势力逼迫下顽强抗争、同归于尽,使贾宝玉不禁有“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的感叹,他对她“空劳牵挂”,竟不能将她解救,那美好的形象,如镜中花,可赞美而无法触摸。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咏妙玉的专曲“世难容”里,最后一句是“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许多人把“王孙公子”理解为贾宝玉,似乎是妙玉后来与恶势力抗争到底同归于尽,使得贾宝玉爱情失落,感叹自己没能跟妙玉结合,这是大错的思路,不仅误解了妙玉,也丑化了贾宝玉。其实,在《红楼梦》第十四回里写到参与送殡的人士,有这样的明文:“……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冯紫英在前八十回里有不少戏,卫若兰在脂砚斋批语中因金麒麟被郑重提及,考虑到曹雪芹下笔时几次将史湘云、妙玉并提,则对妙玉“叹无缘”的公子,很可能就是陈也俊(注意:他排名还在卫若兰之前,这绝不是一个随便出现一下的名字),只是因为八十回后真本失传,因此我们难以考据有关妙玉和陈也俊那隐秘关系的详情罢了。  《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贾宝玉吟出“池塘一夜秋风冷”的句子,可见八十回后开始的大悲剧正是从秋天起始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意味着八十回后所写的,正是那样的一个时序下的一年,而到那一年的秋天,也就欲哭无泪,整个儿是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肃杀景象。


第三部分“三十”与“明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南宋岳飞《满江红》词里的名句,“三十”是他的年龄自况,“云月”比喻他日夜转战,这是我们从小就都知道的。但中国汉文化有个特点,就是凡已存在过的妙词佳句,都可移用到今天的现实语境中,“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不用改易一个字,新的意蕴,即已延伸甚至转化而成。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进步的电影艺术家就以《八千里路云和月》命名过关于抗日题材的电影;那时候引进美国好莱坞的片子,明明是西洋人拍的西方故事,本与中国文化无关,为票房推销,以适应一般中国人的审美心理,也都尽量改取一个从中国古典文本里借来(或稍加推衍)的语汇,如《乱世佳人》《鸳梦重温》《屏开雀选》《青山翠谷》等等,这办法一直延续到今天。  据2000年2月3日《北京晚报》记者程胜报导,北京一位瓷品收藏者凌先生1996年在安徽某县搜集到一副瓷烧的对联,用以镶嵌瓷字的底板已毁,但从上面取下的瓷字完整无缺,上下联分别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每字约在8至12厘米之间;除此十四字外,尚有四个约5至6厘米的瓷字,是“曹雪芹书”。经有关专家鉴定,十八个瓷字皆系清代中期景德镇窑产品。现在我们虽然还不可轻率肯定,这些瓷字就是据曹雪芹真迹烧制的,但也万万不可轻视这一发现。凡知道点“红学”的都知道,我们一直没能搜寻到过曹雪芹的哪怕一个字的真迹,我们现在所据以研究《红楼梦》的各种手抄本,有的可能很接近曹雪芹亲手书写的底本,却一律都是他人的过录本,这回凌先生通过《北京晚报》记者披露的瓷字虽仍非最本原的“曹字”,如能被专家进一步鉴定为真物,则与发现了曹雪芹书法的刻石或拓片一样,意义也是非同小可的。  这里姑且缓论瓷字的真伪,先讨论一下,曹雪芹有无可能写出这样的一副对联。有的人可能觉得,这对联实在平常,无非是有人向曹雪芹求字,或事先讲明了要写岳飞词里的这两个熟句,或曹雪芹懒得动脑筋为之特拟,便随手写下了这两句当时脑海里飘过的句子。又有人可能觉得,曹雪芹挥笔写下这两个句子,反映出他思想中(至少是潜意识里)有“灭胡虏”的情绪,这就似乎为“红学”中认为《红楼梦》是“排满之作”的一派,提供了新的依据。不过,我以为,倘曹雪芹对岳飞这两句词感兴趣,提笔大书,则无论是自己挂起,还是赠予乃至售与他人,都可能另有离开岳飞原意的寄托在焉。  《红楼梦》的文本里,截取前代人诗词里的句子,来象征人物命运,或从中转化出另外的意思,这一手法可谓贯穿始终,是我们解读他这部巨著时必须加以掌握的“钥匙”。最集中也最直接的例子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与宴的八位女性分别擎出了八根象牙花名签子,每根上面都题着四个字并有一句唐诗或宋诗,如探春擎的是杏花签,题着“瑶池仙品”,诗句是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里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原诗“日边”喻帝王“红杏”喻权贵,表达的是科举下第后的矜持怨艾,曹雪芹挪用到《红楼梦》文本里意思完全转化了,是用“日边”喻郡王“红杏”喻探春,暗示探春以后将类似“杏元和番”那样远适藩王。  《红楼梦》的传世抄本大都有署名脂砚斋或畸笏叟的大量批语,尽管对于这两个署名究竟是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究竟是男是女、与曹雪芹有否血缘或婚配(同居)关系,“红学”界意见尚不能统一,但这批书者与曹雪芹有着极其亲近的关系,熟悉甚至卷入了曹家的家世变化,并在一定程度上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高参”,乃至直接参与了至少是局部的写作,在这几点上“红学”界并无争议。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在“红学”界一般统称“脂批”,“脂批”里一再出现“三十年”的字样,如“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余卅年来得遇金刚者亦不少……”“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不少脂批后面注明了年代干支,由此可以推算出,“三十年前”大约是公元1728年即雍正六年之前,那是曹氏家族仕途命运的一道分水岭,雍正六年曹在江宁织造任上被抄家治罪,“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树倒猢狲散”,从此后如“花落水流红”,“如花美眷”全都“零落成尘碾作泥”,曹氏四五代艰辛积攒努力扩展的赫赫功名灰飞烟灭,据此,倘曹雪芹借岳飞的词句“三十功名尘与土”来一抒心中的愤懑,实在是天知地知自己知亲近者如脂砚斋者知,而其他人很可能被他的狡狯假借所瞒蔽,还以为他只不过是顺手写下最稳妥也最“大路货”的熟句哩!  《红楼梦》的正文里,也有直接提起年头论事儿的时候,第七回宁国府焦大醉骂“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所谓“二十年头里”应是书中贾代化袭宁国公且还在世的时候,如再加十年,三十年头里,则“太爷”贾演该还活着,焦大小时随“太爷”(原型应为曹雪芹高祖或曾祖)出兵,有从死人堆里救出主子的功劳。第四十七回贾母称“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不说“五十”或“五十五”等整数,而精确地说“五十四年”,显然是因为这个艺术形象的原型确实是有五十四年的婚龄,据周汝昌先生考证,《红楼梦》从第十八回至第五十四回全写的是以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为背景的那一年里的故事(该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种被郑重写入到第二十七回里),则“三十年头里”约为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正值康熙第六次南巡,曹雪芹祖父曹寅第四次接驾,曹寅妻李氏当然与丈夫一起正经历着富贵已极的时期,以李氏为模特的贾母,在书中出现时却已处于百年诗礼簪缨之族的“末世”了。凡此种种文字里,都弥漫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深沉喟叹,如假借“三十功名尘与土”的句子来加以概括,也无不可。  《红楼梦》第一回正文里还明确地写入了该书由“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尽管关于曹雪芹的生卒年月在“红学”界一直存在歧见,但《红楼梦》大体成型是在曹雪芹三十岁左右当可认定,因为第一回开篇即有第一人称的作者自述,明言“将己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云云,过去人们认为“人生七十古来稀”,一个花甲六十岁即为“满寿”,因之“半生”也就是三十岁。《红楼梦》里通过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痛诋“国贼禄蠹”,视科举功名如〖粪〗土,那当然是曹雪芹自己思想感情的体现,他“无材补天”,有心铸“梦”,若挥毫书写“三十功名尘与土”,也正好抒发出了自己把仕途经济即所谓“功名”弃之尘土的理念豪情。  倘若《北京晚报》所披露的凌先生搜集到的标明是“曹雪芹书”的对联,仅仅是上半联能引出我们的丰富联想,倒也罢了,更需注意的是那下联的字句“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笔下的“云月”虽也有超出字面以外的意蕴,却并非是指人物,但在《红楼梦》的文本里,“云”指史湘云,“月”指麝月,却是明明白白的——“红学”界称作“王府本”的抄本上,第十八回前面有总批,是以题诗的形式写就的:“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争。黛林宝钗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前五句是我们能从现存的前八十回文本里可以看到的情节,后三句则是在透露八十回后的故事(若尚未写出,亦是已成熟的构思)。“屈从优女结三生”是怎么回事这里且不讨论。“云自飘飘”指史湘云后来有一段凄惨的飘游生活,这与正文第五回关于史湘云的“判词”“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以及《乐中悲》曲子里“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完全吻合。“月自明”则是指麝月到故事最后仍能守在贾宝玉的身边。《红楼梦》正文里用宋人诗句“开到酴醿花事了”来暗示麝月是书中“如花美眷”的最后残存者,脂砚斋批语里有多处暗示麝月最后作为侍女独留在了宝玉身边(第二十回脂批说八十回后袭人出嫁后有“好歹留着麝月”的留言)。据周汝昌先生考证,脂砚斋与畸笏叟实系一人,就是书中史湘云的原型,她经乱离漂泊之后最后得以与曹雪芹重新聚合,而她在第二十回书里写到麝月独自看屋子时,批道:“麝月闲无语,令余鼻酸,正所谓对景伤情。”实际上我们今天从正文里可以看到,在那段情节里麝月说了不少话,宝玉还给她篦头,并没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因素,因此,只能把这批语理解为,脂砚斋写批语时,麝月的原型就在她身旁,“闲闲无语”,而那几句批语后面注明是“丁亥夏”,彼时曹雪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她们两个与曹雪芹共渡了最艰难岁月的贫女,从曹雪芹遗稿里温习着往日的富贵温柔,面对着当下的凄凉处境,自然会对景伤情而鼻酸堕泪了!这样看来,“云自飘飘月自明”的含义十分丰富,表明麝月在袭人嫁给蒋玉菡后,得以独留在宝玉、宝钗身边,而宝钗死后,她又终于能和乱离后与宝玉邂逅的史湘云汇合到了一起,甚至在曹雪芹去世后两人还“云自飘飘月自明”——史湘云再次陷于漂泊恶运,而她“闲闲无语”,依然是“最后的月亮”。  这样看来,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期间,有两个女人在他身边,一个“云”即有文化能帮他写作的脂砚斋,一个“月”即书中麝月的原型;“月”没什么文化,但不仅可以分担生活重担,也成为他和脂砚斋“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的活见证。在这种情况下,曹雪芹假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现成古句来抒发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相依为命,就十分贴切自然了。  北京凌先生搜集来的“曹雪芹书”以岳飞词句构成的对联瓷字,真伪尚待专家们进一步鉴定,我非专家,又未见到实物,只是觉得曹雪芹有可能利用岳飞的句子来暗抒他的胸臆隐情。通过关于得知瓷字消息后的一系列联想,我主要试图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曹雪芹的《红楼梦》,其艺术手法上的一大特色,就是充分开发、运用汉字汉语在语意、语音上的多义、谐音等功能,在看似随手拈来的文句里,一击两鸣,一石三鸟,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或背面敷粉,或暗度金针,意蕴深远,精彩绝伦。这一份我们自己民族的宝贵美学遗产,实在需要认真继承,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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